專訪香港唯一一個猶太人大屠殺倖存者 Silvain Gilbert季思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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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洲戰場勝利70周年紀念,歐洲各國都舉行慶祝儀式,悼念二戰的受害者,其中包括近六百萬被殺害的猶太人。在猶太人大屠殺中倖存下來的Silvain卻說:「不要忘記,但也不要帶着仇恨。」

1937年6月,Silvain在比利時的安特衛普出生。他的童年生活衣食無憂、平靜安逸。「安特衛普很有名,因為是一個大的海港城市,而且猶太人讓這個地方成為了世界鑽石中心。我出生在一個傳統的猶太人之家,我們家是中產階層,假期的時候,我們還可以去海灘。本來沒有什麼困難,可是後來我們聽說了在德國的猶太人發生的事情。」

戰爭闖入童年

1940年5月,德國入侵比利時。黑色的戰爭陰影闖入了Silvain本該五彩繽紛的童年。「在1940年,突然一個早晨,我們聽到了飛機的聲音,我們還聽到離家的不遠處有炸彈爆炸的聲音。我們聽廣播,原來那個晚上,德國入侵了比利時。」

當時年齡還小的Silvain不明白,在戰爭中,身為猶太人的他,為什麼要和別的孩子不一樣。「我們這些孩子再也不能去幼稚園,再也不能去上學。如果你生病了,你也不能去醫院,這就意味着猶太人即使在自己的國家裏,也不能做一個正常的國民。」

1942年,納粹德國訂立「猶太人問題的最後解決辦法」。德軍陸續將各地的猶太人送往集中營。在Silvain所在的安特衛普,就有17,000人被德軍驅逐。有一位牧師偷偷帶領許多猶太人的孩子離開城市,躲避德軍對小孩子的瘋狂屠殺,包括Silvain在内,那個分別的時刻,Silvain仍然記憶猶新。

「我看到媽媽哭了,她要把她的兒子送到某個地方,她不知道我們要去哪,是出於安全的理由。我知道她很絕望,一個孩子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看不到哪裏出了問題,她也不能解釋給我聽。當你五歲的時候,對你說因為你生來就是猶太人便要面對這些苦難?這算是什麼原因!猶太人意味着什麼?我和其他孩子一起在街上玩耍,我們並沒有什麼不同,我們只是在一起玩的小孩,我和其他孩子不一樣嗎?當然不是!她又如何向我解釋什麼是死亡,什麼是生命,還有最無法解釋的——為什麼她遺棄了我。」

被收留而倖存

Silvain和姐姐一起向南到了蒙聖吉貝爾。對於Silvain來說,這裏沒有大城市的繁華,安靜得可怕,而且說着陌生的法語。當年5歲的Silvain和姐姐被65歲的天主教徒Fanny收養,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們的起居飲食。

「她給了我們好的教育,我們有一架鋼琴,女孩子可以學習彈鋼琴。我有一次得了猩紅熱,那時候沒有葯,我要自己待在一個房間裏面。她每天都來給我送吃的,但是她有可能感染,猩紅熱可以致死。她對我們最好了,讓我們好像村子裏的其他孩子一樣。」

儘管Silvain表面上和其他孩子幾乎一樣,可是由於自己的母語依地語和德語十分相似,如果他回應了德軍的話,德軍就能認出他不是講法語的當地人,而是猶太人。

「1944年,德軍來了。他們佔領了我們住的房子,我們就每天和德軍生活在一起。有一天,一位軍官向我走過來,要給我一塊糖。你要知道在那時候,我們什麼都沒有,糖簡直是個寶貝。他們告訴我一定要小心,千萬不要接近軍官,因為我能明白他說的話。這個士兵看起來很友善,同時,他也可能是撒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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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媽媽的困惑

戰後,德軍被打敗,猶太大屠殺亦隨之結束,仍然生存的猶太人就回到原本居住的城市,而Silvain的媽媽也都接他回家。戰爭中有接近150萬猶太人兒童的生命隕落在納粹的屠刀下,Silvain不僅自己倖存,還找到自己的父母,但這樣的幸福對於他來說,卻是另外一種痛苦的回憶。

「我一輩子都記得那一天,因為突然我有了兩個媽媽。我的第一個媽媽照顧我,給我吃的,就像其他媽媽一樣,她讓我讀書,她關心我,她決定了我的命運。她把媽媽能做到的最好都給我了。而另一個也是我的媽媽(親生媽媽),我卻聽不懂她說的話,因為我不再說佛蘭德語,我現在說法語。我是另外一個孩子了,我不再是三年前的那個孩子。」

戰爭給人帶來巨大的心靈創傷。Silvain在戰爭結束56年後的2001年,才敢回到當時藏身的村莊。「我幾乎花了一生的時間回到這個村莊,去找這個地方。即使我後來住的地方離村子只有20分鐘的距離,還是直到那時才突然想去找那個地方。」

感恩的旅途

二戰中,當時只有13歲的猶太女孩安妮在日記中寫下了這樣的語句:「終有一天,這可怕的戰爭會結束,我們終將重新成為人,而非只是猶太人。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我有目標、有觀點、有信仰,還有愛。」

Silvain回望,在黑暗的年代,是愛照亮了他的生命。

「如果你問Fanny阿姨和其他所有的人,他們冒着自己生命的危險,但是他們明白這是耶穌基督的信息,怎麼能把人留在痛苦中?」

為了感謝Fanny阿姨,Silvain也聯繋以色列猶太大屠殺紀念館,Fanny阿姨作為大屠殺期間援救猶太人的非猶太人,她的名字永遠留在了「國家義人」的名單上。「為什麼我要去耶路撒冷?因為那是耶穌基督的城市,對於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來說,沒有別的地方比那裏更好了,那裏有一個紀念碑,上面有她的名字,我們舉行了一個儀式,紀念她為永恆所做的。」

Fanny阿姨的名字留在猶太大屠殺紀念館「國家義人」的名單上。
Fanny阿姨的名字留在猶太大屠殺紀念館「國家義人」的名單上。

Silvain眼中的中國文化

為了尋求中國文化和猶太文化之間的關連,Silvain開始了歷時三年的研究。遠在馬可波羅來到中國之前,猶太人就已經在唐朝通過絲綢之路來到了中國做生意。宋朝時,今天中國河南省的開封,就成了猶太人聚居的地方。「我們找到了一些遺跡,發現了一些書寫有希伯來文的石頭,那些紙張是中國人找到的,紙上是希伯來文。」

後來,部分猶太人散居到中國幾個沿海城市,Silvain也指出,在香港發展的初期,猶太人也有份參與,其中包括嘉道理家族。二戰時,有很多猶太人來拯救中國。他們學習了中文,有些是醫生,他們在戰場上給人做手術,他們幫助了毛澤東以及其他政要人物。戰後,倖存下來的人,離開了共產主義的中國,來到了香港。「香港那時候很貧窮。擁有半島酒店的嘉道理家族興辦了醫院,給成百上千的人提供食物,那時候香港還沒有電,嘉道理家族就從南美洲購買機器,用船運到香港,再組裝起來。」

另一個比較活躍的猶太人家族就是沙宣家族,他們最初在香港發展,現在香港的猶太建築大部分由沙宣家族興建,後來,沙宣家族遷移到上海發展,在當地經營很多生意,讓上海成為當時遠東的巴黎。

Silvain還特別提到另一段歷史。二戰期間,在德軍在歐洲大肆驅逐並且殺害猶太人。1938年7月,討論猶太難民問題的埃維昂會議之後,32個國家拒絕再收猶太難民,成千上萬的猶太難民得不到簽證,流離失所。而當時,同樣身處戰爭中的中國人,為這些流離失所的猶太人敞開了一條生路。

「最好的例子是二戰時,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願意給出簽證,來拯救生命。世界上只有一個地方,就是上海,就好像是一個國際城市。近三萬猶太人來到中國,來到上海。當時環境很惡劣,中國人和猶太人混居在一起。當時給猶太難民發放生命簽證的,正是當時中國駐維也納領事館的總領事何鳳山,他也是以色列大屠殺紀念館『國際義人』名單中兩位中國人之一。据資料顯示,他發放的生命簽證,可能有近千張。」

因為分享,猶太人為中國近代經濟社會發展作出了貢獻;因為分享,Silvain在大屠殺期間被天主教徒Fanny阿姨養大;因為分享,近三萬名猶太難民在上海找到另一個家。Silvain認為,中國人和猶太人的性格都有幾分相像,他近年也開始寫一本書,當中包括他的經歷和他對猶太和中國文化的體會,他希望日後可以翻譯成中文,傳遞愛、寬容、接納、分享的信息。

TEXT/Connie
PHOTO/Kennedy (部份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原文刊登在110期《天使心》月刊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