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晋豪牧師專欄-好戲連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的《第一夫人》

Facebook Banner_201706-08剛代表教會前往德州(Texas)的達拉斯(Dallas)開了兩天會,在會議結束後,我有幸參觀當地的六樓博物館(Sixth Floor Museum),館中展示了美國總統約翰甘迺迪(John F. Kennedy)遇刺時的歷史照片和珍貴文獻,從中了解他傳奇卻短促的一生。這博物館所以稱作「六樓」,正因為它位於當年Lee Harvey Oswald 開槍暗殺甘迺迪的的地點。

如何繼續走下去?
甘迺迪是第35任美國總統,這位甚具才華,魅力過人,史上最年輕,亦是唯一信奉天主教的美國總統,雖然任期不過三年便被暗殺身亡,但他的演說及政策卻一度使美國人相信,世界將邁向和平和璀璨的未來。他短短三年執政期間,政績非常耀眼。他在1961年說服國會展開與蘇聯太空競賽,為未來美國太空計劃奠定基礎。在1962年,他成功解除古巴導彈危機(當然電影《X-men First Class》歸功於X教授與磁力王聯手吧!)他於1963年全力支持黑人民權運動,並倡導通過《1964年民權法案》,同年到柏林呼籲世界團結一致,不要用圍牆將人民圍起來。

甘迺迪的死除了將美國對未來理想化的憧憬破滅,更引起了種種政治陰謀的猜想。到底暗殺背後有否政治陰謀?疑犯Lee Harvey Oswald剛被找到,又被Jack Ruby槍殺了,死無對證,就此終止調查,令美國社會大眾一直不能釋懷。電影藝術很多時候,在情節和主題上反映了集體的情感、渴望、懷念與猜疑,吸引觀眾一同去經歷、想像和尋找答案。Oliver Stone的《JFK驚天大刺殺,1991》便嘗試跟觀眾一同尋找甘迺迪行刺背後一大堆疑問的答案。當中軍事工業的利益集團、中情局、黑手黨、聯邦調查局、特務機關,甚至繼任的詹森總統,也被指跟這次刺殺事件有關聯,縱使由Kelvin Costner飾演的檢察官Jim Garrison 竭而不捨的追查,但基於證據不足,最終真相還是隱沒在眾多謊言之中。

若說Oliver Stone的JFK是甘迺迪暗殺事件對國家遺下的陰謀疑團所作出的電影尋索,那麼Pablo Larrain 的電影《第一夫人》(Jackie)正是要從其遺孀Jacqueline Kennedy個人角度,從電影表現出這位被世人看為最幸運亮麗的第一夫人,如何面對此厄運,如何繼續走下去,延續她丈夫的Camelot神話,讓人記念。

Natalie Portman 與梁朝偉
一些觀眾可能覺得這齣電影內容十分單薄。談論甘迺迪本人及其被暗殺事件其實極富傳奇性,也有很多政治陰謀的聯想,但導演偏偏選擇了從其遺孀角度切入。 談論Jackie這第一夫人的生平,其實也可以很多采多姿,電影可以從年輕時代的她開始,敘述這好動、愛騎馬、具文化素養的少女,如何從記者訪問與參議員甘迺迪邂逅,她在甘迺迪遇刺後如何展開第二段婚姻,但導演卻偏偏選擇捕捉她生命中三個短短的片段:1962年初,她以第一夫人身份向電視觀眾介紹及導賞白宮的故事;她在甘迺迪遇刺身亡後與主持喪禮的神父的幾次對話;與及她接受《LIFE》雜誌記者訪問,憶述丈夫遇刺始末的心路歷程。電影以插敍方法,一步一步浮現Jackie的心靈面貌,縱使電影中有不同演員穿插着,但導演只有一個焦點,就是由Natalie Portman飾演的 Jackie,相比其他電影的拍攝手法,這部電影更像平時電視戲劇的處理手法。在戲中常見到Natalie Portman的「大頭」,其他角色的存在只是與她互動帶來她不同的情感、思緒及行動反應。因此,Natalie Portman在本片的表現相當重要。

在訪談中,Natalie意外地與拍攝《2046》的梁朝偉不謀而合,兩位經驗老到,演技精湛的中外演員都十分專注演好自己的角色,在《2046》梁朝偉要延續《花樣年華》的周慕雲,但要給予同一個角色不一樣的感覺,而Natalie Portman是首次扮演歷史真實人物,她對Jackie本人的容貌、衣著、口音、事蹟也花了很多功夫,努力做到使人信服,使自己信服,才能進入其心靈。結果,梁朝偉加了一撇鬚,給予周慕雲這角色新的生命,而Natalie Portman則戴了按Jackie髮型而造的假髮,一戴上,她便有了自信,相信自己就是Jaqueline Kennedy,因為這小道具,她能演活了戲中的Jackie,帶領觀眾進入她的內心世界。

《約伯記》─ 做錯了什麼?
導演放棄了許多大框架,豐富的故事元素,一心專注於整件轟動世界的總統行刺事件的一點去作出發揮。這令我想起祁克果的想法,清心志於一事的專注,往往令我們看見上帝。佛經亦有云:「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人生中可以遇到很多美好的事物,但只要我們用心地好好把握其中一樣,其實已經心滿意足了。到底導演選取那一點是什麼呢?讓我們一同進入劇中那幾個片段。

首先,神父與Jackie的幾段對話令我想起《約伯記》中約伯與他朋友的對話。哲學家斯賓諾莎曾將《約伯記》稱作「聖經中最誠實的經卷」,因為它赤裸裸地展現了人對上帝的良善的質疑,與及人類在苦難中,上帝的參與何在等問題。羅拔甘迺迪由於擔心嫂子喪偶造成心靈和精神上種種困擾,便建議她與神父會面,結果造就了這幾段不太成功的信仰對談。

倘若上帝是愛,又無所不能,衪是否存在於殺害甘迺迪的子彈裏?

Jackie向神父尋求同情及憐恤,但神父似乎聽不進她的心聲,當她說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故事,神父反說上帝只對真理感興趣,當她埋怨上帝殘忍,他只重申對上帝的教理,強調上帝是愛,且無所不在。或許Jackie只想向神父發洩喪夫的情緒,但她帶情緒的說話,卻一次又一次被神父轉移到神學討論的理性領域裡,於是不得舒解的埋怨只會愈演愈烈。Jackie只有帶着怒氣跟神父討論苦罪懸謎,倘若上帝是愛,又無所不能,衪是否存在於殺害甘迺迪的子彈裏?衪又是否在喪夫的Jackie心裏?為何上帝成天在玩捉迷藏?存在但消失得無影無蹤,天堂也不過充斥著空虛的應許。若上帝是愛,Jackie質問她做錯了什麼?為何奪走了她的丈夫,她兩個孩子做錯了什麼?為何奪走了他們的父親。神父所作出的回應,沒有真正對應Jackie的心靈需要,反而護教心切,一次又一次將教理「正統」地展明。他搬出上帝也犧牲衪的愛子,又用耶穌治好生來瞎眼的人的故事作比喻,去解釋苦難可以彰顯上主的榮耀等等。

神父弄錯了對象,他似乎十分努力為上主辯護,抵抗這苦難中女子對上帝的忿怒和攻擊,但這抗辯注定失敗,因為上帝根本不用他來辯護,上帝要他做的剛好相反,是要與這受傷的女子同行,了解並聆聽她的心聲。但可惜的是,他聽不到。

因此,Jackie想找的不是神父,而是記者。在接受《LIFE》雜誌訪問時,她希望丈夫像林肯總統一樣,雖被行刺,但仍被記念。她渴望透過她的憶述和「重構」(reframing),約翰甘迺迪的肉身雖已脫離塵世,但其生命和神話,仍然得以延續。她引用卡米洛(Camelot)歌劇唱片的最後一首歌以下的歌詞:「不要讓它被遺忘,即使一閃即逝,它曾是卡米洛。」她用傳奇故事亞瑟王與其圓桌武士建造的卡米洛皇朝比喻其夫執政這三年雖短促,但卻閃亮耀眼,她揚言美國總統仍會更替不斷,但從今再沒有另一個卡米洛。

找不到苦難的原因;但願找到同行的力量。

Jackie面對神父和記者這兩段對話十分有意思。神父既沒有了解Jackie的傷痛,也沒有能力解答苦難的原因,因此,他不能給予過去的苦難完善解答,不能帶給Jackie心靈的安慰。既然有限的人對苦難找不到絕對的答案,人面對苦難,未必是從回望窮究出原因,原因可能永遠找不到,人還是要向前看。Jackie主動接受記者訪問,為的就是放眼未來,糾纏過往苦難的原因已沒有任何意義,反而透過重構這苦難的事件,為未來人生帶來意義,才能帶來Jackie安慰,與及給了Jackie面對當下及未來的力量。電影尾聲寫神父卸下武裝,承認自己也無知時,Jackie和神父的心靈才愈來愈接近。

的確,人生或許不要這麼多大道理,不要這麼臃腫,我們以為擁有很多,卻錯過了捕捉最重要的一點,我們或許不能找到眾生苦難的原因,但眾生要的或許不是權威的答案,而是在同行中找到力量,去延續生命能繼續發光發亮的未來,如此,不是更有意義嗎?

作者簡介:
范晋豪
聖公會諸聖座堂主任牧師
《動漫啟示錄》作者

(內容節錄自2017年6月號《電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