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晋豪牧師專欄】青春殘酷物語 ─《壞孩子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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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壞孩子遇上大師
數日本影壇,北野武絕對是一個異數。年少家貧的他學生時代以打麻將為生,每日賺取1,500日元度日。考上大學的他最終因為生活迫人被迫中途退學,從26歲起開始「漫才」(相聲)表演生涯,到了32歲被電視台賞識,以搞笑藝人Beat Takeshi的身分在演藝界嶄露頭角,成為以毒舌聞名的電視搞笑主持人。但他竟受大師級導演大島渚器重,於1983年34歲的他參演了大島渚的 《戰場上的快樂聖誕》(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飾演一個面無表情,旁人難以捉摸的日本原上士。

根據北野武自述,這次與大島渚相遇,影響他一生往後的路向。大島渚認為北野武不只可以在電視節目裏惹人發笑,他也能在大電影裏當個鐵石心腸的硬漢子,北野武受啟蒙後,沒有完全擺脫他的喜劇路線,他用藝名Beat Takeshi繼續其搞笑的一面,除了接拍不同電影作品外,於1989年,他執導其處女作《小心惡警》(Violent Cop)。回望這一切,他在《北野武自述》中寫道:「遇到他之前,我不過是一個喜劇演員,純粹因為運氣好,偶然當上了演員,後來又交好運,成為有幸在電視圈佔一席之地的電視節目主持人。認識大島渚之後,他的工作方式影響了我,也有助於我理解電影與劇本的寫作。他在我人生扮演的角色非常重要,是他讓我明白:拍電影和當演員可以是一件很棒的事。」如此,這位開了竅的壞孩子不單成為多棲藝人,更成為日本當代重要的電影泰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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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孩子反抗制度的暴力美學
北野武的電影有着自身特別的節奏,在他自編自導自演的作品中,無論是飾演黑道、罪犯或刑警,他總能在嬉皮笑臉,或木無表情的一瞬,引發一瞬即逝、震憾人心的暴力,之後又復歸沉靜。在他的電影中,暴力與死亡絕不純是滿足觀眾的觀能刺激,更多是無奈掙扎求存者,在反抗既有而牢不可破的制度,所作出最後無力的控訴。北野武扮演的人物往往是不守規矩,破壞社會遊戲規則的悲劇人物,《小心惡警》的我妻刑警,明知自己身患絕症,不是社會制度的對手,但他仍要反叛地挑戰成規,享受當中的過程。他能控制的,只有如何了結自己生命的方法。暴力只是垂死的掙扎,死亡是一切終結的沉寂,幾乎成為這壞孩子暴力美學電影的規律,幾乎所有主人翁也成了制度夾縫中掙扎反抗的犧牲者,無一倖免的送掉生命。

直至1994年8月某一深夜,北野武騎重型電單車,發生了嚴重車禍,導致他半邊面部神經麻痺,在這次他戲言為失敗的自殺的嘗試後,他的暴力電影向着另一方向邁進,死亡未必是終局,而暴力原來可以不用流血,1996年的《壞孩子的天空》(Kids Return)正是殺掉青春不留痕的暴力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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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孩子的青春
《壞孩子的天空》講述一對好朋友的成長故事。小馬(金子賢飾)與新志(安藤政信飾)不是普通的頑皮學生,他們終日逃學,撩事鬥非、打架、侮辱師長、勒索同學,還是覺得生活無聊無趣,虛度着沒有前途、沒有方向、沒有意義的青春。北野武讓我們看見這樣的壞孩子,也有機會燃燒屬於他們的青春。機會來了,原想恐嚇欺凌弱者的小馬竟然被視為弱者的人一拳擊倒,深深不忿的他帶同沉默被動的新志上拳館學拳。有趣的是,找到自己可以發揮,可以努力的天空並不是小馬,而是新志。他的拳擊天分無意中被發掘出來,他終於看見可以自豪的天分,開始為夢想而奮鬥。

當對練時敗給新志的小馬,明白到拳擊不是屬於自己的世界。他離開拳館,選擇進入黑道,在那裏他得到前輩的賞識,也開始找到自己生命激情。北野武精彩之處,在於能夠拍出兩個邊青為着與正常人不一樣的理想,同樣付出生命的激情,譜寫屬於自己的青春頌歌,當然久石讓的配樂也帶動了全片的節奏。

當兩人分別在自己那片天空下燃燒青春,黑幫小頭目小馬回到拳館,找拳壇新人王新志聚舊。他與新志約定有一天他當上黑幫大佬,新志成為拳王才再會面,多豪氣的約定,多天真的夢話!北野武的電影暴力不在於擂台上的拳來拳往,或黑社會的刀光劍影,他不用流一滴血,便將兩個小伙子的夢想連同青春狠狠地壓碎。

心魔可以用不同方法出現我們面前,先摧毀我們的意志,
讓我們相信自己與別不同,不用跟別人一樣努力。

有天分,肯努力不代表一定成功,心魔可以用不同方法出現我們面前,先摧毀我們的意志,讓我們相信自己與別不同,不用跟別人一樣努力。如此,我們便一步步陷落到萬劫不復的境地。新志的前輩林,誘使新志內在的心魔作祟。老拳手林不是惡意教壞新志喝酒、暴食,只是不經意將自己陋習與失敗,跟自己要好的後輩分享。新志也不能怪責自己遇人不淑,忘記拳手極嚴格的紀律要求。他放棄堅忍的生活,相信自己特別強,與普通拳手不同,別人要戒酒戒食才能維持水準,結果「強者是例外」這自欺的謊言把新志毀掉了。

當新志體力走下坡,迫不得已放棄拳擊,迅速上位的小馬亦隨着在幫會地位的上升,看見任何社會組織裏也不能避免的權力鬥爭,對黑社會過分浪漫天真的他只能夠成為制度鬥爭中的犧牲品。北野武對小馬落墨不深,但小馬跟他一貫電影的主角遙相呼應,新志比較被動,被小馬慫恿,被拳館看到天份,最終被前輩引出自己的心魔弄得自己的青春一敗塗地。但小馬不一樣,他有自己的想法,不甘按社會規則而活,終日搗亂,他同樣不甘按黑道的潛規則辦事,最終受盡羞辱折磨。他能在導演北野武手中撿回一命,只摧毀了他的青春,也可算是北野武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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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孩子的下場
這齣關於壞孩子的電影,兩位主角極為奪目,尤其飾演新志的安藤政信,這出道作更為他打響名堂。除了兩個孩子以外,北野武也安排了幾位好孩子當配角,他們選擇當好孩子,他們的青春而是否過得比兩位壞孩子好呢?

若說主角在學校以恐嚇欺凌別人而活,弘剛好相反。他一生被受欺凌,由讀書到出來社會工作也是埋頭苦幹,默默地按着制度的需要,亦步亦趨地跟着主流思想而活。學生時代打工是為了幫補家計,雖然他成功地追求了同學們(包括新志)眼中的咖啡廳女神,但北野武只平淡地交代了他們的婚姻,夫婦關係則無可奉告,觀眾只看見,弘成了有家室的上班族後,也跟昔日校園的可憐蟲無異,在小校園他是被欺凌的,在大社會他也同樣被公司制度壓得透不過氣,沒有一絲尊嚴,最後他在大公司混不過去,為家庭轉行當的士司機。當新志與小馬的青春相繼觸礁之後,北野武殘酷地向我們暗示弘的下場:在黑夜中,一輛破爛的的士在田邊被起重機吊起,沒有一絲生命氣息,只有一片死寂。

除了默默承受制度轄制的弘外,還有兩個自校園時代開始,努力練習漫才(相聲)技巧的同學,他們不顧身邊發生何事,只顧默默為自己的理想奮鬥,長大了的他們真的當上了漫才演員,在偌大的劇場表演時也只有幾位反應冷淡的觀眾,似看非看的坐着。他們也不理觀眾的反應,只管盡情搞笑,卻不見得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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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瓜,我們還沒開始
北野武這次並沒有如前作般大開殺戒,就算是的士司機弘,他也用極間接方式「了結」他生命。然而,這部電影仍然是十分殘酷的暴力電影。學校是可怕而充滿暴力的地方,但外面的社會更加殘酷,無論從前是欺侮人的,或是逆來順受的,甚或不理會他人,只管向着目標努力的,在社會無形的暴力蹂躝下,青春的人生也只有被摧毀怠盡。

然而,與他的舊作不同,死亡並不是掙扎的反抗者唯一的解脫。在電影的尾聲,幾年後新志和小馬終於在街道重逢,他們踏着單車回到母校,就如學生時代般,在校園空地不斷打轉,新志問小馬:「我們已經玩完了嗎?」小馬回答:「傻瓜,我們還沒開始。」

兩位主角令人回味再三的對話為這青春殘酷物語注入了希望的元素。不少觀眾認為這只是北野武在片末對兩位主角最無情的冷嘲熱諷,但我有不同的解讀。青春可以告終,但人有一日的生命,就可以重新開始,開展不一樣的人生,因為生命本身就是神蹟。北野武曾在訪問中透露本片是他車禍重生後的半自傳作品,電影中以漫才表演為生的同學,明顯是北野武過去人生的寫照,而他的反叛野性。憤世嫉俗也滲入兩位主角的骨髓與血液裏;然而,青年時代倒楣的北野武是否等於他整個人生都已玩完了?他的電影人生還未開始,他在34歲才遇上大島渚,這位代表日本電影界未來的希望才剛剛開始!

《聖經》中出賣耶穌的猶大,跟三次不認主的彼得和迫害基督徒的保羅有何分別?他們同樣背離上主,但他們不同之處在於猶大畏罪自殺,而彼得與保羅容讓自己悔改,讓生命延續下去,讓生命的神蹟有機會在他們的生命中發生。無論生活壓得今日的你多麼重,你覺得現實對你多麼殘酷,也不要認定自己已經玩完!傻瓜,我們還未開始!

作者簡介:
范晋豪
聖公會諸聖座堂主任牧師
《動漫啟示錄》作者

(內容撮要自2017年9月號《電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