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力量 – 范晋豪牧師

Facebook Banner_201703-04馬田史高西斯(Martin Scorsese, 1942-)的《沉默》(Silence)將於三月上畫。電影改編自日本著名文學家遠藤周作(1923-1996)於1966年發表的文學作品,早在1971年,日本導演篠田正浩已將她改編為電影。本作品在日本無論從文學和信仰角度,也獲得很高的評價。馬田於1988年看畢全書,即萌生改編為電影的念頭;豈料到2016年才圓夢。他在訪談中直認執導此片是他人生一次重要的信仰之旅,重新反省其信徒身分。對身為天主教徒的作者遠藤周作亦然,據說他的遺願要將《沉默》和他晚年另一信仰作品《深河》一同陪葬,可見他本人對此作品的高度重視。

《沉默》之始
事實上,作者遠藤周作的信仰掙扎一直是他文學創作的原動力。父母離異後,遠藤跟隨母親遷到神戶,開始到教堂上主日學,12歲便和哥哥一同領洗,取了保祿這聖名,他曾在《外邦人的苦惱》一書表白,他永遠是格格不入的「外邦人」,他把基督信仰視為「被母親硬套上身上不合身的衣服」。信徒的身份成為他一生的困擾,青年時期他曾陷入反叛懷疑及否定信仰的年代,曾經追隨過不同哲學思想及政治主張,希望能將基督教連根拔起,除掉這不合身的衣服,可惜這些嘗試終告失敗。

他在法國留學那三年正好罹患肺結核,人在外邦臥病在床,更迫使他反省並正視被母親硬套上身的這件外衣,對自己生命的真正意義。青年的遠藤意識到基督徒身份帶給他的困惱,是要喚醒他去完成畢生的使命,就是將自覺遙遠的基督宗教,轉化為切身的信仰。用比喻來說,他的人生使命就是要把母親強迫他穿上的西服,修改為合乎日本體型的和服。回國後,他全心投入文學創作,而《沉默》正是他眾多作品的心血結晶。

遠渡重洋的選擇
電影《沉默》也十分忠於原著,取境於台灣,寂靜的山境,沉默的海洋,處處表現出全書的主題。故事講述17世紀德川幕府禁教鎖國的時代,從前戰國時代隨着槍炮而來,一度興旺、深受歡迎的基督教信仰,搖身一變成為被拒諸門外,慘受迫害的對象。早在豐臣秀吉時代,所有留在日本的傳教士已被迫令乘船離開;然而,一些心繫日本、甘願冒殉道之險的傳教士,不願就此放棄這片福音初熟的土地,鋌而走險,願意留在日本繼續傳教,其中一位深受敬重,受學生愛戴的耶穌會士名叫費雷拉(Ferreira) (里安納遜 Liam Neeson飾)神父,他正是故事中最關鍵的人物。

他在葡萄牙的學生洛迪格斯(Rodrigues) (安德魯嘉菲 Andrew Garfield飾)和加路比(Garupe) (亞當載夫 AdamDriver飾)兩位耶穌會士不惜遠渡重洋,來到日本長崎,為的是要找尋他們失踪的恩師下落,洗除恩師叛教的謠言。神父們雖然得到了隱居山區的農村信徒保護,但還是被軟弱的信徒出賣,結果不單連累了良善忠信的村民受酷刑,他們也淪為階下囚。

幕府要以強權令傳教士屈服,任用從前是基督徒的井上筑後守施行迫害,要他們當眾放棄宗教而樹立幕府威風。井上沒有給予傳教士們壯烈殉道的機會,擺在他們面前只有兩條路,棄教叛離一生信仰,還是堅守信仰,害死無辜的信徒。他們要在愛上帝與愛人這兩者之間作出選擇。當殉道不是自己個人的事,而是禍及全村無辜堅貞的農民信徒,兩位修士該作何選擇呢?在人眼前,只有兩個同是無奈和悲痛的選擇。人該當作何選擇呢?上帝又是否一直保持沉默呢?

踏?還是不踏?
德川幕府迫害「切支丹」(當時對基督徒的稱呼),首先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豎立「告密價目表」,使村民互相猜忌,互不信任,互相監視,有利阻嚇信仰繼續蔓延。倘若捉拿到懷疑為切支丹的民眾,便要「踏繪」。他們被要求踩踏十字架,耶穌或聖母聖像畫,說出侮辱聖母聖子的說話,以表棄教之心。無論是神父,或是村民,也要接受這項信心的考驗,踏?還是不踏?

其中一個角色名叫吉次郎,除了他願意踏繪外,全家人一律在火中殉道,他憎惡軟弱的自己,自我放逐到澳門,遇上年青的耶穌會士們,是他引領兩位神父到日本,也是他抵受不住內心的恐懼與軟弱,多次出賣洛迪格斯,並多次踏繪棄教。但可笑的是,自疚的他不斷跟蹤着被捉拿的神父,要求告解,祈求上主的赦免。

他跟神父坦言,自己不因貪財出賣神父,而是因為軟弱與恐懼,他又跟其他殉道信徒比較,認為自己天生是弱者,福音就是種在他這淺土上。他就是不夠堅強,他更慨嘆自己生不逢時,若是活在早一個時代,他就能開開心心地做一個信徒,而不用承受如此罪疚與痛苦。

遠藤深信他自己也是一個軟弱、恐懼的信徒。假若生於迫害的時代,我們又有多少人能捱過如此嚴峻的信仰考驗呢?然而,遠藤給我們一個當頭棒喝,軟弱跌倒的信徒是否真的離棄了信仰?他們如此是否沒有資格被上主寬恕呢?

很明顯,吉次郎的棄教只是表面行為,他還是一直尋求上主赦免的罪人。當吉次郎再遇洛迪格斯神父時,有一頭蜥蜴走過,作者把這類信徒形容為蜥蜴,尾部雖然會折斷,但這無損生命,過不多時,尾部又會健壯地生長回來,吉次郎沒有真正的棄教,或許他比很多信徒更清楚人性的軟弱和對罪惡有更深的認識,因而更懇切的渴求上主的救恩。

作者遠藤曾說過《沉默》的主角其實是吉次郎。

他發現在歷史上往往歌頌殉道者的榮耀,
卻對棄教者所受的痛苦自責沉默不語,

他希望為這群被歷史埋沒的沉默者發聲,也為自己發聲。

無聲的傳承
另外,我要談的是隱藏的切支丹,受吉次郎的協助,兩位神父來到日本,接觸到避居偏遠貧乏山地的基督教農村友義村和五島的村民。這些如同沒有牧人的羊群,雖然在教義上一知半解,禮儀上毫不正統,但他們獻上僅有的「兩個小錢」將自己所理解,由過往傳教士傳下來殘缺不全的信仰知識與禮儀,一代一代的,用他們的方法傳承下來,兩位神父被他們單純的信心感動。

這群活得沒有人性尊嚴的農民一生如動物勤勞耕作,又如動物般死去,基督信仰帶來人生永恆的希望,給回他們人性的尊嚴,也應許他們離世後永恆的盼望。如此,基於單純的信,不少信徒捱過殉教的挑戰,得着榮耀的冠冕。然而,非必要殉道,他們還是會選擇委曲求全,他們照常到佛寺,也向別人隱瞞其信徒身分。對幕府而言,他們殉道與犧牲其實沒有榮耀可言,因為幕府要做的是要用良心譴責令傳教士屈服棄教,他們只是隨時可犧牲的棋子。但他們沉默的存留,卻為日本基督教保存了教會的血脈,基督信仰並未因迫害而滅絕,反而信徒群體沉默地潛伏了二百多年,在心靈的黑夜中心不間斷地點燃著信仰的微光。

在幕末年代,美國軍艦衝破日軍海禁,國門大開,正式結束日本鎖國時代,西方傳教士再一次來日傳教,竟然發現福音的根苗,早在日本生根,而且還細水長流,靜靜的生長。這正是這群潛伏的切支丹沉默堅毅的信仰見證。

 

踏下去吧!我是為了要讓你們踐踏,才出生到這世上,

為了分擔你們的痛苦才背負十字架。

因何棄教?
吉次郎因為軟弱,捱不住恐懼煎熬而棄教。潛伏的信徒非必要殉道,也用委曲求存的方法延續著信仰根苗,心不甘情不願地踏繪。至於幕府真正的對手,葡萄牙耶穌會士洛迪格斯又因何棄教呢?

洛迪格斯在個人靈修中,一直默想基督的聖顏,若衪身處其境地,衪的心情,衪的選擇又會是怎樣呢?每當洛迪格斯默想耶穌時,馬田史高西斯便在螢幕上浮現了矯飾主義(Mannerism)大師EL Greco著名的基督聖像。這充滿榮耀的基督一直是洛迪格斯所信奉、跟隨並傳揚的基督。然而,在日本教難中,他看到殉道者並不如自己想像猶如英雄的榮耀,一個個無辜的村民因幕府要他屈服,而白白犧牲性命。他棄教的恩師費雷拉更提醒他,若耶穌在這裏,為着愛護這群無辜的百姓,他也會毫不猶疑地棄教。

當洛迪格斯思緒仍凌亂不堪,仍在掙扎踏繪還是不踏時,腳前的銅板浮雕上,耶穌那一早被踏的容顏深深吸引着他,他發現這才是他一直默想的聖容,揚棄了靈性的傲慢,他終於聽到他心中的上主打破沉默,向他說話:「踏下去吧!踏下去吧!你腳上的疼痛我最清楚了。踏下去吧!我是為了要讓你們踐踏,才出生到這世上,為了分擔你們的痛苦才背負十字架的。」基督疲累的臉,彷彿完全認同神父的軟弱、彷彿完全瞭解神父在整個逃亡、審判過程中所承受的一切。霎時間,神父對上帝的一切疑問皆得到解答:上帝並不是沉默,而是與他們一同受苦,他那疲累不堪、充滿哀傷的臉正是明證!

相比1971年篠田含蓄的《沉默》,馬田史高西斯盡力將原著中重要的對話再現螢幕,他還運用了《沉默》一書附錄《基督徒宅邸扎記》的材料,表達這位表面叛教的神父,自始至終內心也沒有屈服於以強權壓制信仰自由的幕府。殺身體不能殺靈魂的可以摧毀一個人外在的身份,生活中的一切一切,但對於人心內的信仰,強權就是這麼無能為力。

(內容節錄自3月號《電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