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只是沉默 — 王文鋒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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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為何沉默?
其實《沉默》首先需要面對的一個問題便是,上帝為何沉默,或者說人是如何感知上帝的存在。反過來說即是,究竟是上帝一直存在只是人無法體察或體驗而已,還是上帝根本就不存在過。遠藤周作曾這樣描繪過神父洛迪格斯絕望中的疑惑:「上帝,真的存在嗎?如果沒有上帝,那麼自己這半生以來萬里波濤,漂洋過海,把一粒種子帶到這不毛的島上,就非常滑稽。」

無疑,在異國他鄉的那種處境裏,洛迪格斯的困惑世界完全是孤獨的、寂寞的、無助的,甚至是一種絕望的困惑。不過,就普遍意義而言,其實他的疑惑不是孤獨的疑惑,而是普遍的疑惑,他所經歷之上帝的沉默也不是一二次的沉默,而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沉默,因為類似的絕望一次又一次展現在洛迪格斯的傳教歲月裏,是上帝一次又一次的沉默才帶來洛迪格斯一層又一層的疑惑。

事實上,上帝的「沉默」之所以極大地衝擊了費雷拉和洛迪格斯神父的信仰底線,那是因為在他們眼裏上帝不是沉默的,或者說他們所認知的上帝不是這樣存在的。如他在目睹生月島、久保浦、藤兵衛、莫妮卡等四位日本信眾受迫害後所表現的疑惑神態:「他的心混亂並不是因為突然發生的事件,他無法理解的是,中庭的寂靜和蟬聲、蒼蠅聲。儘管死了一個人,外界卻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繼續着先前的運轉。沒有這樣的傻事,這就是所謂的殉教嗎?為什麼,你還沉默着?現在,你應該知道那個獨眼的百姓——是為了你——死了。可是,為什麼一切還這麼靜呢?你和這正午的寂靜、蒼蠅聲、愚劣而殘忍的事好像全無關係,毫不加以理睬。我無法忍受……這一點。」

上帝如何存在?
很顯然,洛迪格斯並不奇怪殉教事件的發生,就是說誤解、被捕、迫害等事的發生並不令他感到特別的意外,他所無法理解的只是上帝為何總是沉默。甚至於他把這樣的沉默理解為一種「傻事」,換句話說,在他看來,殉教應該是轟轟烈烈的、光光榮榮的。如他在預知可能會殉教時所喃喃自語的:「將來自己被殺的那一天,外界是否也跟現在一樣毫無關係地運轉着呢?自己被殺之後,蟬聲是否依舊鳴叫,蒼蠅是否仍然發出誘人入睡的嗡嗡聲呢?那麼想當英雄嗎?你所期待的,不是默默無聞的殉教,而是光榮的死亡嗎?是為了希望被信徒們讚美、祈禱,說那個神父是聖人嗎?」由此,我們才大概明白到,事實上,洛迪格斯的疑惑並不在「上帝是否存在」,他的問題是「上帝如何存在」。進一步而言他所糾結的問題其實並不是苦難乃至殉教本身的問題,他所不解的是上帝在「苦難」中如何體現的問題。就是說,在洛迪格斯看來,上帝應該是他所瞭解和理解的上帝,而不是那位無聲無息乃至出其不意的上帝。或者說,他所疑惑的並不是上帝的存在,而是上帝的沉默;他所質疑的並不是上帝的無所不能,而是上帝的無聲無息。縱觀《沉默》,可以說洛迪格斯的這種「疑惑」是貫穿全書的。

 

因此,在根本上來說,他並不是在疑惑上帝本身,

他只是在疑惑被他所詮釋的那位始終保持「沉默」的上帝。

棄教≠棄主
到這裏時,我們似乎可以從上帝的角度給予《沉默》中之「沉默上帝」的一種題外解讀,即上帝在《沉默》裏所展現的沉默形象其實是一個認識論而不是一個本體論的問題,因為洛迪格斯在根本上所疑惑的不是「上帝是否存在」,而是「上帝如何存在」。或許在洛迪格斯心裏已不知不覺形成「上帝如何存在」比「上帝是否存在」更為深刻的體認,或者說上帝是否存在已無形中被上帝應該如何存在所取代了。從這個意義來說,洛迪格斯所認知的上帝已是被他深度詮釋的上帝。因此,在根本上來說,他並不是在疑惑上帝本身,他只是在疑惑被他所詮釋的那位始終保持「沉默」的上帝。進一步來說,他的「踏像」儘管在「棄教」,但卻沒有在「棄主」。就是說他是帶着掙扎、怨恨、疑惑的心丟棄了一直以來所奉行的教,卻在內心深處懷着脆弱、隱秘、糾結的心仍然在持守他的主。如洛迪格斯在《沉默》最後描述基督(那個人)時所言的:「我即使背叛了他們,但絕不會背叛主。我用與以往不同的形式愛着那個人。為了瞭解他的愛,到今日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必要的。在這個國家,我現在仍然是最後的天主教司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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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下去吧!
而事實上《沉默》裏上帝唯一一次打破沉默的卻恰恰是洛迪格斯準備用腳踩踏基督之像時。就在洛迪格斯準備抬腳踩踏時,他腳底下的那個聖像這樣說道:「踏下去吧!踏下去吧!你腳上的疼痛我最清楚了。踏下去吧!我就是為了要讓你們踐踏才來到這世上,為了分擔你們的痛苦才背負十字架的。」

由此看來,《沉默》中之上帝的沉默其實只是洛迪格斯所解讀之上帝的形象,它未必就是上帝之存在的實質。換句話說,上帝的沉默與存在是二個完全不同的界域,前者屬於人的解讀和理解,而後者屬於神之本體和本源的自足領域。進一步來說,《沉默》給予洛迪格斯最大的學習功課並不是如何認知「沉默」,而是如何認知沉默背後的那位上帝,即是說洛迪格斯需要面對的並不是苦難,而是賦予苦難的那位上帝。更明確地說,那就是他需要去理解上帝而理解祂的沉默,而不是借由理解沉默而去理解上帝。

上帝的獨一性和無限性
之所以《沉默》會帶出這兩個領域的張力,那是因為在基督宗教的世界裏,上帝的存在似乎不是沉默的,這緣於一種由來已久的理念——即中保觀念(中間人、擔保人),他在舊約體現為先知,在新約體現為使徒,在大公教會體現為聖徒,而在根本層面,則體現為耶穌基督。之所以中保觀念之於基督信仰尤為關鍵,那是因為有如下的信仰現實:基督宗教最根本的信仰動力在於上帝的獨一性和無限性,而這個獨一性和無限性最典型的表達就在於上帝擁有無所不在、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屬性。可以這麼說,這種屬性構成了基督徒生存最基本的價值觀、世界觀和認識觀。那麼就基督信徒與獨一性之上帝的關係而言,既有限又有罪性阻隔的人類又是如何才能感知這位無限性的上帝呢?基督宗教在這裏所提供的根本管道便是借由基督「道成為人」這一中保式的救贖步驟,即用耶穌的生死作為中保開通了神人之間相通的管道,就是說使人人可以借由耶穌「以死勝罪」的代價而與上帝和好。由此,這便構成了基督教信仰別具一格的特色,即無限性的上帝與有限性的人類產生了一種永恆與塵世、天上與地上之間的直接關聯。而隨着教會作為基督之身體繼承了基督之中保的功能,再加上聖靈作為教會信仰的護衛者,就此而言,聖徒、聖禮、聖職等相關因素就成為了一種神人之間有意義乃至必須的紐帶。事實上就大公教會的信仰傳承而言,其信仰理解其實是把先知、使徒、聖徒、基督統統融合在中保式的解讀裏,由此,神人之間的關係似乎就更為親近、直接和有效。

因而,就具體的信眾而言,其生命中最大的期待便是如何能在塵世之中不斷地去感知、領受乃至身臨其境體驗有關上帝的存在,也就是說,如何體驗上帝的「存在」便成為了基督信眾一生中最終極的導向,甚至於說能否體驗到上帝的存在性已成為是否虔誠的一種標準。反過來說,信眾們最不願意的情境便是上帝的「沉默」,換句話說,對教徒最致命的境遇就是上帝的「沉默」,因為那可能代表着上帝對你的否定和遺棄,這在通常情況下會被解讀為是信徒的某種不虔誠和不聖潔。

 

《沉默》在追蹤上帝的過程中,已不知不覺走向了偏離乃至反抗上帝的路徑,
因為它顛覆了基督信仰裏最重要的邏輯次
序—先有上帝,才有人類。

 

誰跟誰沉默?
但是,在現實的世界裏,基督徒卻總是處在掙扎和糾結之中,因為上帝總是以「沉默」替代他的「存在」。或許可以這麼說,「沉默」與「存在」的張力就是基督信徒在理解人生、理解世界中所體現的最大張力,事實上,它也構成了《沉默》這部小說、這部電影的最大張力,即上帝為何沉默與上帝是否存在的張力。這個話題展開來就是說,是否可以以上帝的沉默作為評斷上帝是否存在的依據。

在這裏我們似乎可以看到,《沉默》在追蹤上帝的過程中已不知不覺走向了偏離乃至反抗上帝的路徑,即以自己所理解的上帝觀來認知本有的上帝觀,或者說是以經驗的上帝來理解本體的上帝。儘管這種理解是基於虔誠、出於善意,但很顯然它終將徒勞無益或勞而無功,因為它顛覆了基督信仰裏最重要的邏輯次序—先有上帝,才有人類。

而從《沉默》最後一句話,也是洛迪格斯最後的信仰解讀來看,他顯然已逐漸地明瞭,儘管這種明瞭來得這麼遲緩、這麼脆弱、這麼無奈,但洛迪格斯終究明白了,那便是上帝的沉默本就是上帝存在的一種存在方式,或者說上帝存在就存在,不管他是否沉默:「而那個人並非沉默着。縱使那個人是沉默着,到今天為止,我的人生本身就在訴說着那個人。」

這樣看來,做事的人在他的勞碌上有什麼益處呢?我見上帝叫世人勞苦,使他們在其中受經練。上帝造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又將永生安置在世人心裏,然而上帝從始至終的作為,人不能參透。(參《傳道書》3:9-11)

(內容節錄自3月號《電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