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 誰能使無愛的家解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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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安樂影片有限公司
TEXT/《境界》細拉
是枝裕和導演說:「在拍攝時心中有一種憤怒。」憤怒或源於他目睹許多人把家經營成孩子的監獄和墳墓。「難道生了孩子,你就自然能成為父母嗎?」我們的社會到處都是有家的孤兒,電影裏那個臨時拼湊、不乏幻想、僅帶着愛之碎片的新家,能為他們在血緣家庭中的傷害解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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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樹木希林飾)隱瞞着老伴的去世,繼續違法冒領養老金。「父親」柴田治(Lily Franky飾)是工地的臨時工,「母親」信代(安藤櫻飾)是個洗衣工。雖然兩個人都有工作,但一家人主要靠「奶奶」的養老金生活。家中的「小姨」亞紀(松岡茉優飾)從事色情行業,「兒子」祥太(城槽吏飾)整天不去上學,到處亂逛,靠小偷小摸給家裏補貼家用。一家六口人,就這樣蟄居在一個擁擠狹小的屋子裏。這一家人的罪行還不止於此,他們中間有殺人犯,甚至還誘拐了人家的小孩。

不過,當導演是枝裕和將這個犯罪家庭的故事呈現在觀眾面前的時候,卻賺得了很多人的淚水。有觀眾留言,「淚腺已崩,生活殘酷,惟有愛能超越一切,將人們連結起來」。媒體則評論,「我們都被騙了,是枝裕和讓我們笑着穿越了一部令人心碎的傑作。」

日前上映的《小偷家族》,贏得了康城電影節最高獎項「金棕櫚獎」,上一次日本電影獲得這一獎項還是在21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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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比血緣更溫暖?
影片講述一個寒冷的冬夜,「爸爸」和「兒子」從商場作案回家的路上,偶然發現了一個4歲的女孩樹里(佐佐木光結飾)在陽臺上凍得發抖,「爸爸」柴田治帶她回家吃了一頓熱飯。面對這個多出來的累贅,「媽媽」要求把小女孩趕緊送回去。但站在小女孩的家門口,房間裏傳來粗暴的吵架聲,「爸爸」「媽媽」發現小女孩在家裏其實飽受虐待,小女孩口中所謂的摔傷,其實是被燒灼的傷痕。於是「媽媽」改變了主意,她決定將小女孩帶回家,「收養」她成了家庭的一份子。

影片前半部份節奏輕快,一家人雖然生活清貧,卻其樂融融。「奶奶」用吃食鹽的土辦法幫助樹里避免晚上尿床;夫妻伴着酣暢淋漓的雷雨享受着一碗普通的涼麵;還有一家人穿着偷來的游泳衣在海邊嬉鬧,這些讓人隔着螢幕也能感受到簡單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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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故事在影片的後半部份開始轉折。在一次行竊中,祥太故意失手,逃跑的時候摔斷了腳。這次意外最終揭開了這個家庭隱藏的秘密,也使這家人最終走向分崩離析。

原來我們所看到的是一個假的三代同堂,這家人彼此之間根本沒有血緣關係。他們之所以走到一起,是出於精確計算的利益關係。奶奶擔心自己老無所依,所以收留所有人;柴田治和信代收養祥太是因為自己沒有子女,他們照顧奶奶則是覬覦她的養老金。

每個人都從臨時拼湊的家庭關係中獲得所需。因此,當奶奶去世之後,一家人冷靜地把她埋在家中院子裏,取出奶奶的遺產,找到她所有的私房錢。當「兒子」祥太摔斷腳住院,其他人害怕自己「誘拐」女童的罪行暴露,試圖丟下祥太趁夜色逃跑。這些都表示將這些人維繫在一起成為一個「家」的紐帶實際上相當脆弱。這個六口之家彷彿是偶然碰撞後形成的連接,當然它的解散也就相當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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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謂家庭?
也正因此,當這家人彼此之間表現出超過血緣和利益的溫情時,才令觀眾唏噓不已。影片中有兩句台詞與眾不同,只有口型而沒有聲音,在筆者看來,這兩句沒有出聲的台詞恰恰是整部影片最重要的內容。第一句是一家人帶着剛剛收養的小女孩樹里來到海邊,奶奶望着陪伴自己度過晚年孤獨的「家人」背影,默默地說,「謝謝你們」。另一句出自兒子祥太之口,一家人的行為曝光後,祥太必須離開曾照顧他、教他行竊的「爸爸」。坐在公車上,望着窗外漸漸遠去的柴田治的影子,他默默說出那個柴田治一直想要聽到的詞——「爸爸」。儘管這個拼湊的家庭所有的關係都是虛假的、利己的,他們卻在彼此身上享受到了如同家人的真正溫情。

導演其實仍在試圖回答他在2013年拍攝電影《誰調換了我的父親》時涉及的家庭倫理問題。當時他接受媒體採訪時說:「始終有一個問題縈繞着我——究竟是血緣關係還是歲月,將父母和孩子聯結在一起?我自己有個6歲的女兒,跟電影中的孩子一樣大,因此影片也是現實中我與女兒關係的反思。」時隔五年,他說:「這既是一個思考何謂家庭的故事,一個要成為父親的男人的故事,也是一個少年成長的故事。」

他發現,「日本社會相比西方更傾向血緣關係的共鳴,這種家庭的歸屬感、傳承感在日本人看來尤為重要。」在現代社會為甚麼血緣關係那麼重要?其實中國社會也同樣看重血親。導演通過講述一個非正常家庭的故事,對傳統家庭觀念提出了質疑。難道血緣關係才是家的唯一根基嗎?那些生而不養、不負責任的父母配稱為父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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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信代看着樹里身上的傷痕,心痛難忍地抱着小樹里說:「他們說喜歡你才會打你,是假的。真正喜歡你,會像這樣抱着你。」當信代緊緊抱着樹里的時候,難道不比和她有血緣關係卻只有冷漠和暴力的親生父母更像一位媽媽嗎?最後,警員盤問信代說,孩子離不開親生母親。信代痛苦而有力地反問:「難道生下了孩子,你就自然能成為母親嗎?」

當然,影片並非鼓勵拆分現有的家庭、重新自由組合,「電影的存在並非為了審判個人,導演也不是上帝或者法官……我總是期盼看電影的人回到日常生活時,對日常生活的看法能有所改變,能成為他們用批判性眼光看待日常生活的契機。」導演的成功之處就在於,它使觀眾不再以血緣為自恃和藉口,而是發現家之所以為家就在於其中存在某種超越了血緣的東西。電影院不時傳出低低的抽泣聲,表明觀眾認同了導演的設定。

片尾,這個脆弱的家庭被拆散、被家暴的小女孩回到自己原來的家。不明真相的公眾對誘拐她的「罪犯」義憤填膺,為「犯罪」家庭被曝光拍手稱快,但觀眾明白,樹里回到親生父母身邊意味着繼續承受冷漠和暴力。如果讓觀眾幫小樹里選擇的話,可能更多人和小樹里一樣會選擇那個超出血緣關係的棲息所吧。

在首映禮發佈會上,扮演「父親」的Lily Franky對影片中的特殊親情也有深刻的理解。他說:「對於一個家來說,愛可以成為比血緣更強的聯結。」有觀眾看完電影後感動地說:「雖然不是親父子,雖然很貧窮,但爸爸在海裏給兒子講青春期的生理知識時,還是很有愛、很溫暖啊。小女孩的原生家庭給她帶來的是家暴,小偷家族卻給她偷來泳衣帶她去看大海。愛比血緣更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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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為那些怨恨解毒?
去年一個名叫摩根·霍爾德的美籍華裔小姑娘引起人們的注意,她在2017年世界體操錦標賽女子全能決賽中,贏得了一枚金牌。不過誰能想到,這個美國體操運動的小英雄竟然曾是中國廣西的一名棄嬰。

當媒體問她親生父母的事情時,霍爾德眼中含淚搖着頭,表示對於故鄉、生父和生母沒有特別感情,不會去廣西尋找生身父母。而她的養母立刻抱住她說,「正是因為她親生父母的錯,才讓這個小精靈來到我身邊,感謝上帝!」對於霍爾德這樣的棄嬰、以及孤兒和家暴的受害兒童來說,血緣不是家庭唯一的紐帶,另有一種用愛維繫的家存在,絕對是一個重大的好消息。

比起中國2,300多萬留守兒童(資料來源於《2017年中國留守兒童心靈狀況白皮書》)以及每年多達十萬的棄嬰來說,導演是枝裕和的藝術思考更具現實意義:父母帶給了孩子肉體的生命,但真的給了他們家嗎?那些從父母得到生命卻沒有得到家的孩子,他們的盼望是甚麼?一代這樣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對社會又意味着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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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早上,妻子說她看了閨蜜在朋友圈曬兒子的照片,很想哭。我也見過她的閨蜜一家,兒子聰明可愛。不過後來他們離婚了,孩子像個累贅一樣丟給了爸爸。爸爸因為獨自在外地工作,將孩子寄養在鄉下的爺爺奶奶家裏。我能理解妻子為甚麼想哭,那個靠血緣維繫的家庭分崩離析,父母尋找各自的未來,而孩子呢?

根據我自己的經歷,我的父母雖然沒有離異,但他們忙於生計,把我寄放在奶奶家裏。我記得兒時最大的幸福就是能享受一家三口在一起的快樂時光,但這種時光少之又少。有一次,我目送父母離家後,轉身在院牆上用石頭刻上他們的名字,然後用力地在上面劃了兩道大大的「X」。

年幼的我還不能理解父母討生活的艱辛,我所體驗到的只是被遺棄的痛苦。那兩道充滿仇恨的大「X」,意思是如果家是這樣的地方,我寧可它不存在。我相信,電影中的小樹里,曾被遺棄的霍爾德,妻子閨蜜的兒子,還有幼年的我,都在自己的家庭裏中了毒,它可能帶來仇恨、苦毒、不安全感、自責……我們都需要在血緣關係之外尋找解毒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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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個以愛維繫的地方
是枝裕和幻想着在血緣關係的家庭之外有一個用愛維繫的地方,可能那個地方並不富有、甚至以犯罪為生,但因為一點殘餘的愛成就了一個更真實的家。導演的思考在一本名為《論家庭》的書中得到回應,作者安德森和丹尼斯‧格恩奇說:「無條件的愛為家庭提供了基礎。基於這個原因,家庭的意義遠超過血緣關係……家庭是你可以無條件地被愛,甚至在你最不配得到愛時,還可以指望被愛的地方。」

或許正是因為地上家庭中愛的缺失,讓我被基督信仰中的愛所吸引,被天上一個父親的形象所吸引。信主後我發現,基督信仰所提供的其實正是一個超越血緣關係的新家,這個新家不是地上家庭的翻版,而是一切家庭的原版,也是對地上所有家庭的醫治和匡正。

在這個信仰中,我們被天父無條件地愛着。正如古時先知這樣描述天父上帝的心腸,「婦人焉能忘記她吃奶的嬰孩,不憐恤她所生的兒子?即或有忘記的,我卻不忘記你。」(《以賽亞書》49章15章)如果《小偷家族》中那個臨時拼湊、不乏幻想、僅有殘存之愛的新家,能夠為血緣家庭中的傷害解毒,那麼當我們了解到天上那位真父親不離不棄的愛,自然也就開始為自己在地上的家庭感受的痛苦以及對父母的怨恨解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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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實在想不通,除非有上帝」
不僅如此,為我們建立一個超越血緣的新家,是耶穌來到人世最重要的目的之一。當忙碌中的耶穌聽到有人對他說「你的母親和弟兄在外邊找你」,耶穌令人驚訝地回答:「『誰是我的母親?誰是我的弟兄?』就四面觀看那周圍坐着的人,說:『看哪,我的母親,我的弟兄。凡遵行上帝旨意的人,就是我的弟兄姐妹和母親了』」。在耶穌看來,血緣並不自然地使人們成為家人,並且地上的家庭是暫時的,更重要、更超越的連接是我們必須恢復與上帝的關係。

當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他看着自己的母親和門徒,「就對他母親說:『母親,看,你的兒子!』又對那門徒說:『看,你的母親!』」《聖經》接着說,「從此,那門徒就接她到自己家裏去了」。從兩千年多前開始,將沒有血緣關係的他人視為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就成為這個世界的現實,早已不是導演的藝術虛構。

幾年前,我從老家山東來到一個陌生的新城市,那時我已經給父母傳福音好幾年了。一開始,父母對我的信仰十分反感。有幾次爸爸甚至惱怒地說:「你既然稱上帝是你的天父,就別認我這個爸爸了!」於是,我把小時候如何在父母名字上劃「X」的事情告訴了他們,希望他們能理解如果沒有天上的家帶給我慰籍和醫治,他們的兒子從地上的家裏所受到的「遺棄」和不安全感是如何扭曲我的心靈。

他們聽到之後,心有觸動。直到五年前,妻子懷孕臨盆之際,媽媽來到我所在的城市幫忙。作為婆婆的她想要盡最大的力量,心裏卻忐忑不安,因為身處異地,沒有親人朋友,許多事情都不熟悉,她所能提供的也相當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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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來了之後,媽媽深深被觸動的是,她所預想的孤獨無依的可憐場景並沒有發生,相反,妻子半夜裏陣痛來臨,有哥哥般的弟兄毫無怨言地開車送我們去醫院,在那裏與我們一同焦急緊張地等待;有人立刻為我們祈禱守望母子平安;孩子出生以後,早就有人預備好了嬰兒需用的衣物被褥……這一切貼心的照料連她這個有血緣關係的母親都無法考慮得如此細緻入微,卻被這一大群陌生人處理得井然有序。

媽媽第一次意識到,我在這個新的城市已經有了一個新的家。不知從哪裏冒出一大群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一樣的人,還有一群將我和妻子當親兒女看待的長輩,那種突如其來的溫暖一時讓她不知該如何解釋。媽媽這些心中的波瀾,當時我這個新手爸爸無暇注意。直到忙完那陣子,媽媽有一天忽然告訴我,她決定信主!我正奇怪她為甚麼這麼快轉變,沒想到她先問我,「你知道我為甚麼信了嗎?」看到我搖頭,她說:「實在想不通為甚麼一群非親非故的人能這麼相愛,除非有上帝。」

是枝裕和說,他在拍攝《小偷家族》的時候,心中有一種憤怒。我想這種憤怒可能與他自己的成長背景有關,或者源於他目睹了很多人明明有血緣關係,卻把家經營成監獄和墳墓,因此他用一個七拼八湊的犯罪家庭都能表現出來的愛,對此進行控訴。但上帝這位導演,祂的劇本更有創意、心意更廣大,這位上帝親口說,祂「在祂的聖所作孤兒的父,作寡婦的伸冤者」。

編按:文章獲得《境界》(微信號newjingjie)授權刊登。

(內容節錄自2018年9月號《電影心》)

演員:安田顯、榮倉奈奈、大谷亮平、野野鈴美花

《小偷家族》(2018)
導演:是枝裕和
演員:Lily Franky、安藤櫻、松岡茉優、樹木希林、城檜吏、佐佐木光結